你一定听说过,一起当过兵、扛过枪,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的战友,彼此之间的感情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至少我承认,时间可以改变江河,岁月可以改变大地,但战友之情,将不会改变。
说说我的班长,他叫周作胜,祖籍河北迁安,后落户邯郸妻子的老家做了上门女婿。
七月九日,细雨绵绵,我踏上了去邯郸看望班长的火车。
列车飞驰,窗外无物长驻。景物是流动的,思绪也是流动的。当我望着窗外掠过的景物时,记忆的闸门忽然洞开,许多早已遗忘的往事,不召自来,得而复失。
记得我当兵时,全军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培养“两用人才”活动,人人都要学一门军外实用技术。我选择了“写作专业”。兴趣超高的我买来大量书籍,照猫画虎地学写新闻。并斗胆地给军区《前进报》投稿,写了数十篇稿件,报尾都未见一字。屡投不中的我兴趣落地,弃笔一周。周班长发现后,在一次上哨的路上,他不知用了哪位名人的话对我讲:世界上不论多高的山峰,都会被坚毅者踩在脚下。你既然选准了一条路,就别去问“还有多远”。
班长的用意不言而喻。
一次,连队组织新兵实弹投掷,当轮到来自白城的新兵王洪投掷手榴弹时,险情发生了,手榴弹意外地脱落在身后。三米开外的班长见状,如猎豹扑食,跃出掩体,瞬间将王洪死死地压在身下。
瞬间有多久,不过是夜幕苍穹中一闪的流星,但在这难以扑捉的一闪里,流星却耀亮半天。
瞬间有多久,不过是向战友有力的一扑,但在这一扑里,他用行动诠释了军人的生死豪情。
我把这件事写成了两千多字的新闻,《前进报》可怜兮兮地只用了49个字,连个标题都没有。
对我来说,这件事,印象太深了。连队组织助民劳动,我驾驶着大解放车拉着沙土去工地,当行驶到一段高山弯路时,路旁数十几米的深渊令我眼晕,恐高的我一时惊惧弃车而逃,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班长眼疾手快,控制住了方向盘,避免了一场事故。
我被震在了原地,耳边是班长严厉的指责。
后来,班长两次找到排长,几番说明。晚上散步,班长告诉我结果:“保本停驾,免于处分。”
“停驾”后,我决定“戒车”,至今也没有再摸过方向盘。
年底,连队根据班长的表现,决定报请上级为他记三等功。当时副班长的成绩也是相当出色的,代表师里参加集团军专业比武,拿了个人单项第一。班长找到指导员说:“训练场上救人那是我遇到了,副班长军事成绩好,是平时苦练出来的,很不简单,三等功报他吧。”
副班长立了功,转年,又当上了代理排长。
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圣。
当兵第二年,班长的未婚妻来队,连队决定给班长办个婚礼,连长特批我两个小时假,十分信任地通知我说:“赶紧写个有品位的对联。”
接受任务,我草拟了三组对联,连长打眼一看,大笑说:“这个中,这个中!”
他选择的是:龙腾虎跃只去训练场,男耕女织就来防化连。横批是:不见不散。
文书把对联挂在了连队食堂大门上。
结婚开始了,连长指挥大家唱了一首当兵最喜欢的歌:“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婚礼十分简朴,但场面热血沸腾。
次年,我被保送上军校,不得不离开兴城。离开的那天,班长帮我收拾好了行李,站在连队门口,和我说再见。班长没有去送我,他含着眼泪,不停地叮嘱我。当我背起行李欲转身时,班长顿时泪如雨下,紧紧地抱着我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可能就退伍了。”
果不其然。
七年前,当得知多年没有联系的班长随妻就在邯郸生活时,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火速启程。
按照班长提供的地址,来到了一间整洁的二层小楼房前,抬头望去,在一格窗子里,一个没穿外衣的老者,挺直腰板站在屋子当中,正在唱着我不知道名字的古老京戏。时而高昂,时而低回。他的唱腔、戏文与情感处理,是那样的得体,又是那样的聚精会神。
“班长,我来了。”
一声呼喊,如峡谷天籁,似惊蛰霹雳,让人思泪如泉。
歌声戛然而止。班长从屋内跑出来,惊喜交集,将我紧紧相拥。
两人对视,四目盈泪。
“快三十年了,当年的小鲜肉,都快成老腊肉了。”班长擦去眼角的泪说:“得了,就在我这住下,咱俩好好聊聊。”
那夜,风清月朗,一件件往事随风而来。
我讲起了惊心动魄的“弃车事件”,班长笑眯眯地说:“你胆太大了,差点车毁我亡。”
“如果不是你在排长面前死保,压下这件事,估计当年我也就打道回府了。”
“那都是轻的,至少得背个处分回家,回你延边那个叫什么汪清县的地方吧。”
晚风习习,笑声阵阵。那一夜,彻底敲开了回忆的格式。
次日清晨,陪着班长去集市。
数百米长曲曲窄窄的街道,被沸腾的早市紧紧围住。水鲜翠嫩的菜担,活蹦乱跳的鱼摊,碎骨飞溅的肉墩,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一副清新优美的和谐图景。
班长挑挑拣拣买了一袋又一袋。
早餐后,班长拉着我说,“走,带你走一圈。”
我们走丛台公园,上弘济桥,攀娲皇宫,览广府古城,游圣井岗。边玩边聊,讲不完的往事,说不尽的情意。
回来的路上,夕阳西下,晚霞照水,丝丝凉风吹来。这时我突然发现,班长的步履有些不坚,腰板多少也有些弧度了。
望着班长的背影,一丝丝忧伤涌出。
……
车厢里的广播响起,到站了,记忆的闸门关闭。
七年后的今天,我再次来看班长,这次……
当我来到医院,走进病房,看见病榻上骨瘦如柴的班长。恐慌和害怕铺天盖地般袭来,我口热舌炙,不知所措。
当兵时的班长,身姿矫健,眉宇间尽是英气。但眼前的班长,矮小瘦弱,面黄肌瘦,发缕杂乱无章,犹如风中一片硬是不肯凋零的枯叶。我瞬间崩溃,眼眶蓦酸,泪水无声滑落。
握着一双干枯皱巴的手,和班长轻言细语地聊开了,我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末了,班长微微地张开嘴说:“我知道不行了,别让你嫂子浪费钱了。”
“还有一件事,你嫂子不同意,你帮我做做工作吧。就是我走后,把我的眼角膜捐了吧,有人需要呢。”他说的很是平静。
人不能永生,但可以用一种方式不朽。
看到班长极度消瘦的脸和紫色的嘴唇,我突然发现,岁月、杂务、压力,都会浸消人的容颜。这些年过去了,班长的容貌苍老衰减了好多,可他在我眼里反而变俊雅了呢。
离开邯郸那天,暴雨如注。我再次来到医院,病床上的班长虽然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外衣,头发整理的也柔顺了些,却依旧掩不住有些灰黄的面庞和语气不坚的瘦身。
我紧紧地拉着班长的手:“好好养病,过段时间还来看你。”
“你也保重身体,别老坐在办公室,多运动。”班长有气无力地说。
我掩面失声。
走出病房时,我看了眼嫂子,欲言又止。嫂子说:“放心吧,我会答应他的。”
我知道,人总会迎来“没有明天的一天”,不过是早晚而已,但我痛心的是,班长的“这一天”,不该来的这么早。
处暑这天,接到嫂子的电话,电话那头,泣在语先——16点28分,班长走了,终年57岁。
一时语境全失,泪水失控。
放下电话,写下了我的相思之念:
愁云凝幕移首望,静风衷诉掉离殇。
醉酒狂歌尘中事,孤灯清影泪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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