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先生热情的近乎虚假的招待我们落座,一个仆人样的年轻男子端来茶水,我打量着这些家私摆设,它们给人一种压迫感,好像完全享有这座屋子的主控权,而我们,反倒沦为某种不雅的装饰。几个月不见铃木先生,他在嘴唇上面蓄起了胡子,胡子并不浓密,东一根西一束的到处乱撅着,显得毫无教养般的滑稽。可身上的洋服却是分外的挺刮,这种不一致的形象好像熨衣服的时候忘了熨一熨那些倔强的小胡子。他的双眼泛着亮光,视线在我的身上飘忽不定,好像再欣赏一件工艺品似的不停的上下打量,我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甚至于有些焦躁。这种目光和在轮渡时碰到他时有本质上的不同,此刻,是纯粹的男人对女人产生某种异想的目光,那里包含一些淫荡、邪恶、还有一些兴奋。对他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说不上讨厌或者喜欢,他对我来讲只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绪方太太认识的陌生人罢了。但此刻,他像只刺猬似的扎穿我麻木的神经,让我厌恶他从而想摆脱他。我看看绪方太太,她和铃木先生用日语聊着天,我大概能听得出来她们说的是战役和政治。对于铃木的视线,我知道她感受到了,因为她镇定的回望了我一眼,似乎告诉我不要大惊小怪。这段时间,她给我讲过很多有关男人的故事,那是一些形形色色的男人,虽然我无法区分是真是假,但是对于另一种性别产生了一些不同以往的认知。他们比女人更直接、更大胆、更愿意表现那些赤裸的欲望。我站起身,假装欣赏着那些摆设,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以此摆脱干坐着受视线洗礼的不满,可这却适得其反,我感到来自背后那更加猖狂、更加火辣的注视,我别扭生气极了,想呵斥他无礼的注视,但又碍于绪方太太的情面不好说出口,我将袖口的一角狠狠的攥进手里,捏出无数的小褶。
终于,我忍不住了,猛的转过身,正好和那束视线结结实实的撞在一起,铃木完全不慌张,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的打量起来。我撇撇嘴,不屑一顾的说道。“铃木先生,您从中国哪儿淘换来的这些破烂玩意,即难看又没价值,这种东西,在中国没人稀罕,您的眼光还真是令人担忧。”
“哦?你也懂这些东西?”铃木对我的讽刺挖苦完全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
“您可别忘了,我是中国人啊。”话虽这么说,其实我根本不懂古董摆设什么的,只是想气一气他罢了。
他大笑起来,那些稀稀拉拉的胡子像蚯蚓一般开始扭曲。他一点也不在意我说的话,这不免让我感到万分扫兴,也使我更加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气鼓鼓的重重坐回椅子。
绪方太太优雅的抿了口茶,轻轻的将茶杯放进茶碟里,对着我说,“教你的礼节全忘了,坐要收住衣服的下摆再轻轻的像羽毛一样坐下去,像你那个坐法,椅子要是会说话,也会嚷嚷着喊疼。”
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吃饭吧吃饭吧。”铃木说。“日本的礼节太多了,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慢慢来,慢慢来,再者说,保留一些原汁原味的东西不也挺好的。”他似乎在为我辩解,但我毫不领情。
所谓的做客,其实客人只有我们两位。没有预料到的是,是中餐,还是上海菜,是地地道道的上海菜。当滑软而又弹性十足的红烧肉伴随着浓浓的酱汁在口中香气四溢的时候,怀乡之情砰的一声从心底跳将出来,我惊讶于这种怀乡之情往往只有通过舌尖才能真切的感受到。当我进门看到那些中式的物件时,内心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它们似乎离我很远,我只会觉得熟悉,而不会觉得这种熟悉和我有什么关系。但这些熟悉的味道钻入口腔的那一刻,内心仿佛刚刚苏醒,那些渐行渐远的疏离感被猛的扯回来,我置身其中,口中的味道,中式的家私,我仿佛产生了时空上的错位,好像哪里也没去过,至此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而我一直待在自己的家乡,恍若隔世。
“蔓茵,味道怎么样?”铃木笑眯眯的询问着。
我嘴里塞满了菜,于是轻轻的点点头,之前的不快一扫而光,从逃难开始,能填饱肚子就已经是一种奢侈,别的根本不敢奢望。我被诱人的,熟悉的味道和口感牢牢包裹在内,或者说甘愿沉浸其中。胃口得到满足的时候,身心也就得到了满足,心情也会变得开朗起来,唯有思绪会逐渐的被这种满足感吞噬。
绪方太太依旧吃的很少,筷子在每个碟子里蜻蜓点水般的夹起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菜品,放进嘴里慢慢品尝。这种优雅、恬静和从容不迫,使她的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一切都是那么适宜,好像紫禁城深处走出来的女人。我想她会使任何一个男人为之着迷,也肯定让铃木为之倾倒。男佣人拖着一个大肚子瓷壶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铃木先生拿起瓷壶将里面的液体分别倒在我们面前的杯子里,是黄酒,是父亲生前最钟爱的颜色和味道,那挂在眼角满足的褶皱浮现在脑海,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有些六神无主。我不等开口,便主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温热醇厚的液体从喉间暖到腹中,再由腹中将那股温热扩散到全身。【闲倾一盏中黄酒,闷扫千章内景篇。】父亲饮酒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铃木不失时机的又给我添满,绪方太太也拿起杯子润了润唇边。看着他们,我的心里乱七八糟的,像浓的化不开的愁情,多想此刻坐在身边的是家人,不管是谁都好,哪怕只有一个,我的心似乎也能稍微安稳下来。
“蔓茵,以后你就拿我当自己的家人看待,想吃什么不用客气,我这儿是正宗的上海厨子。”铃木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说道。
“谢谢。”我恭敬的放下筷子说,微微的一低头。他的胡子在我眼里变成了两片残缺的小翅膀在空中扑棱着,像垂死挣扎的飞蛾。
家人?这种诱惑人的东西我再也不敢奢望,家人在我的记忆中只剩痛苦,我亲眼目睹着那些甜蜜的回忆被痛苦一点点的蚕食,我的心里已经没有家人这个概念,它使我忌惮畏怯。我大口的吞咽着菜肴,狠狠的咀嚼着,仿佛它们是痛苦的元凶。
“少吃点,怎么像个劳工,不知饥饱的。”绪方太太柔声的谴责着。
放下筷子,将黄酒再次一饮而尽,我不知道如何反抗帮助过、照顾过、又施加于我身上的那种温柔般严厉的绪方太太,她对我所做的一切不知从何时开始好像变成某种至上的权利,可以任由使用,如果这种权利是暴虐的,我反而感到有的放矢,但是它恰恰相反,我在这种权利的责备中找不到一丝能对抗的力量。我擦擦嘴角,端庄安静的坐在桌边,绪方太太那棕黑色的眸子里充溢着满足的光亮。我对她由最初的感激慢慢演变成了一种绝对的服从,服从也许不包括任何情感,只是无可奈何的妥协,是从众多的路径中选择出的一条无伤大雅的捷径,我在体会着捷径带来便利的同时鄙视着选择捷径的自己。
饭罢,铃木让人撤了桌子,我无所适从的看着绪方太太等候着她说出【打扰,告辞】的话语,就像条狗一样等着主人的指令。她今天和我一样也是和服的打扮,开得很低的衣领衬托着细弱的脖颈,宽大的腰带层层叠叠的缠绕在身上,在胸前打个大结。这标志着她已婚,而我则要将那个结打在背后。看起来好像背着一个枕头,代表着未婚。这种繁琐不便的服饰也许正是为了束缚制约女人身上某种原始的东西,是一种看得见的,已经习以为常的枷锁。
终于,绪方太太开口了,但说的话与我想象中的背道而驰。她看着我温和的说,“蔓茵,晚上你留在这里陪铃木先生,明天我会来接你。”
“什么?”我一下子站起来,睁大了眼睛,黄酒不会使我眩晕,只会让我更加敏感。我近乎于低吼般的问道,“陪他做什么?”宽大的衣袖带着茶杯叮咣摔在地上发出瓷器特有的清脆响声。
绪方太太冷静的看着这一切,轻微的、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柔声的说道。“铃木先生一开始就很喜欢你,而且,你也损失不了什么,反而可以得到照顾,这不是两全其美么?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而是告诉你罢了。”
这些话像一枚枚小钉子似的扎在我的肉体上,我惊讶的看着她,好像从未认识过一样。说完话,她依旧优雅的举起水杯靠近嘴边抿了抿,她的动作和表情我是那么熟悉,但我却看不透她,我死命的盯着她,想捕捉到哪怕是稍纵即逝的一丝不安或迟疑,但是没有,那张擦过香粉的脸平静的像个死人,所有肌肉有条不紊的摆放在原地,尖尖的鼻翼像一个小钩子般吊着我的心魂,眼神冷静深沉的犹如一汪看不到底的湖水。她的话语中带有某种不容反驳的威慑力,仿佛一根柔软的丝线,紧紧的勒住我的脖子,滑进皮肉里,带出一圈细细的鲜红。我站在她的面前,浑身麻木,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空气似乎也麻木了一般停滞不动。这是那个从我的拥抱中害羞的挣扎出来的绪方太太么?是那个温柔的抚摸着矫翼喂食吃的绪方太太么?世界在我的注视之下每分每秒变得面目全非。
仆人进来打扫摔落的茶杯,碎片的撞击声将我惊醒。我像中了邪似的一声不吭,左手提起衣襟下摆,迈着小碎步飞快的走向门口,打开门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扯回屋中,屋门在我眼前嘭的合起。我看到希望被关在门外。铃木松开我的手腕,站在身后,不满的看着我。绪方太太离开座椅,优雅的走到我面前,微微仰着头,她个子娇小,我能清楚的看到她的每一根柔软的发丝涂抹着粘性极好的发膏纹丝不乱的盘在头顶上,形成大大的发髻,发髻上缀着一朵绢制的樱花。“啪”,一声皮肉的脆响,我的脸偏向一侧,余光看到她那瘦弱的手掌在空中划下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垂在身体一侧,她先向铃木先生深深的鞠了一躬,说着抱歉的话,随后,脸上的皮肤突然向后绷紧,嘴角扯向耳朵两侧,做了一个极其意味不明的笑的表情,慈祥的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的离开了屋子。在那双眼睛里我感受不到丝毫笑意。
我被铃木拖入另一间摆放着一张大床的空间,像丢垃圾一样一把丢在床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清了一切,那些隐藏起来虚假的真诚、虚伪的好意、伪善的关怀。我愤怒极了,一脚踹在正准备爬上床的铃木身上,紧接着我的脸上又是一声脆响。铃木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方怒吼着。
“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很值钱么?你以为你很与众不同么?你以为可以凭白无故的享受这一切么?在日本,你这个岁数才有男人要是一种可耻的事情知不知道!”
他的脸就在我的眼前,近的让我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满眼只有那两撇不安分的胡子上下飞舞。口腔内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味道,脑袋昏沉沉的,有点想吐,浑身像有几百万只蚂蚁在爬行,他压在我的身上很沉,嘴里发出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我推不开,抬腿又踢不到他。衣服上的那些樱花被他撕了个粉碎,我一口咬住他的胳膊,像一只饿极了的豺狼,咸腥的味道使我不得不卷起舌头避开咬到的肌肉。突然眼前一暗,头被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牙齿不由得松开,那块肉脱离了我的口腔。我听到他在说着什么,但那具体是什么,已经分辨不出。我想喊,但嗓子里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并且呛着了嗓子,不停的咳嗽,咳得浑身无力。我想起了家人,想起了斋藤,心里涌起一股怨恨,这股怨恨像屠刀下猪的悲鸣,我闭上了眼,不再挣扎,仿佛残败的樱花般四分五裂的被风卷起送去另一个地方。
屋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我的双眼睁的溜圆,直愣愣的看着这片黑,似乎想要在漆黑中看出点什么。之前的那股怨恨仿佛得到了黑暗的滋养,变得越来越强烈,在深夜里形成一个可怖的形象将触角探进我的五脏六腑。到底该怨恨什么呢?我不恨带来战争的日本人,也不恨无力反抗的政府,因为我恨不起,我只恨过早抛下我的亲人,如果多坚持半年,多坚持两个月,多坚持十天也许都不会出现如今的这个局面,哪怕多坚持一天,多坚持一个小时呢,给我再多说点什么也好啊。
一时间事情突然的转变让我摸不清方向,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我对绪方太太来讲是什么,她对我来讲又是什么。她的冰凉枯干的重重的落在我脸上的手,她那丝毫不带笑意的眼睛,这些我无法将它们作为她固有的一部分统合起来,那些动作和表情好像是为了演出临时找来的道具。她将我的身体我的意志捆绑在一起送给了铃木,我却不恨她,也许这里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而我坚信这里的确有什么非这样不可的理由,因为那是帮助过我的绪方太太啊。但同时,我也不在感激她,所有的不平衡状态在一瞬间达到绝对的平衡,这让我感到一丝坦然。如同我把钱捐给政府一样,我用自己的身体换回了对她的感恩。
下半身撕裂的痛感让我格外的清醒,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在发出悲鸣。一直彬彬有礼的铃木在一瞬间变成了吃人的野兽,我在他人形的外表中感受不到一丝可以称之为人的气息,那是十足的,看见猎物时贪婪的气息,他像猫科动物一般吃够了,吃饱了,开始玩耍它的猎物,玩累了,又开始进食。他吃的是他的欲望,玩的是他的欲望,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欲望的载体,他就是欲望本身。在他锋利的爪牙下,我残喘的呼吸,延续着卑贱的、狼狈不堪的生命。
欲望过后疲惫粗重的鼻息声在黑暗中显得那么丑陋,我想到了死,想到了家方向的那片废墟,想到了一个一个的坟包,想到了母亲最终放弃生命的样子。我止不住得颤抖,好像从地壳深处传来的震颤,整片的漆黑也开始摇晃起来。我强烈的渴望着一种残存,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都要活着,活着才是最难的抉择,活着才是对命运最好的报复,活着才能向死去的白骨发泄我的怨恨。我要让他们自责,看着这样活着的女儿,以这种方式活着的女儿是他们的亲人。唯有活着才能用眼睛去看清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我要将它们一一记在心里,纵使那颗完整的心已经伤痕累累。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值得失去的了,这句话,只有在此时此刻才最为贴切,我失去了自己。我的精神连同我的心一起在黑暗中枯萎,残缺不全的身体期待着黎明的降临,期待着那一缕曙光在我的身体上笼罩上模糊,虚假的外壳。
就在曙光蹑手蹑脚的从窗缝中挤进身来的时候,我睡着了。梦到自己被金碧辉煌的光晕笼罩着,那些光柔和的宛如丝绸,在身体两侧飘动,我有种被净化的感觉。在光的炫动里,我漂浮其上,它们照进身体的每一寸筋肉,照进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我看到了内心中的怨恨,也被黄色的光芒笼罩着,变得越来越稀薄,我使劲的摇摇头,不能让怨恨在我的心头失去,没有它们,我无法原谅自己,无法使活着变得更为艰难,我要让这份艰难变成永远无法超度的障碍。我看到自己的心变了形状,像一个被任意折叠的玩具,我在金色的光芒中找到了能使自己活下去的武器。
接近中午时分,铃木像条永不疲倦的狗一般又爬了上来,我闭起眼,让那些光芒在脑海中延续。
“你这样乖乖的多招人喜欢,何必自寻烦恼呢。以后我就是你的旦那,虽然比不上那些政要,但是配你绰绰有余。”事毕后,铃木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
“你为什么不找绪方太太,旦那不就是相公的意思么,不管是不是绰绰有余,我不会和你结婚的。我有喜欢的人。”
他冷笑了两声,恶狠狠的凑到我跟前说。“结婚?和你么?别做梦了,你现在只不过是个茶屋的艺妓,要不是我喜欢你这张我们大和浮世绘里描绘出的女人长相,就凭你这年龄,早已过了最娇嫩的时期,没有男人愿意要的。更别提绪方,又老又干巴的大烟枪,白搭钱也不会有人愿意和她发生什么,不过,她有了你们,有没有男人倒也显得不重要了。”说完突然一改脸上的表情,嬉皮笑脸的掐着我的脸蛋说道,“如果你把我伺候的好,将来也不是不能考虑把你纳为二房。”
我真想啐一口在他的脸上,但还是忍住了,啐一口也不会改变他什么,只会使我陷入更加悲剧的境地。但更为让我在意的,是他的那番话,茶屋的艺妓?妓?我的血直往脸上涌。这个字我从未想过和我能有什么关系,但现在它堂而皇之的跳出来,好像为了使我看得更仔细。
“艺妓?”我问道。
“对,艺妓。”铃木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不过呢,你不用担心,我是个有情谊的人,我帮你水扬,而且还愿意做你的旦那,在茶屋,你对别的客人只要卖艺不卖身就行了,中国女人做日本的艺妓,再加上你这种长相,应该很多人愿意猎奇。不得不佩服绪方,在上海码头一眼就相中你了。不过,如果她狮子大开口,价钱谈不拢,我也不会当你的相公,到那时,你可别想我哦。”说着,就将那张散发着恶臭的嘴靠过来。我扭过头去,厌恶的躲闪着。
铃木穿好衣服走出去后,我迅速的起了床,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勉强穿好衣服。我强迫自己暂时什么都不要想,铃木的那番话无疑将我之前对绪方太太身上那唯一的可能性也被抹杀,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缘故,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我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清楚这些事,哪怕是茶屋那间逼仄的空间也无妨,我像是掉进陷阱中的豺狼,无计可施。
在铃木的客房内吃罢饭,虽然我全然没有胃口,但还是象征性的吃了一点,目的只在于让自己去做些什么,不要让大脑钻了空子。绪方太太并未出现,我被小汽车送回了茶屋,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笔钱,以及好几套看起来昂贵,华丽的和服,和一些化妆品。这些东西,我全部交给了绪方太太。她将服饰放在我的房间,又从那一沓钞票里数出几张递给我。
“幸苦你了。”她慈祥的看着我说,仿佛是对着刚出嫁回娘家探亲的女儿一般。
我牢牢的注视着她,心中的那一堆问号,那些质问在她的一句话后迅速溶解,我多么希望她能一改常态,用昨天那种阴冷和无情来对待我,但她没有,我变得如此无能为力,内心竟然找不到可以支撑我发泄所有不满和疑惑的支柱,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解救自己。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温情,我试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其它的一些东西,但毫无所获,汹涌的无力感强势袭来,连脊椎也不堪重负似的瘫倒下来,绪方太太什么也没说,替我铺好被褥,帮我脱去了和服,盖好被子,轻盈的掩起房门,好像是无微不至照顾着大小姐的老妈子。
春天明目张胆的走进这间木屋,被褥略显厚重,压在身上有种被埋在土里的窒息感,手脚恢复到原有的温度。但那颗心,已在这个春天悄悄的结上了厚厚的冰凌。我能感受到它在温热的胸腔中攀岩着每一根细小的血管,将白色的结晶毫不吝啬的贴附上去。我怕它会变得脆弱易断,变成反射着光亮的尘埃,那不是我想要的。切断思路,将自己从这种茫然的恐惧中解救出来。我需要沉沉的睡眠,唯有熟睡才能帮我摆脱意识的缠绕,唯有熟睡才能在我的伤口上撒下愈合的白药,也唯有在梦中,我才是完整的个体。
我感到期间有谁走进了屋子放下了什么,听到别的房间传来的乐器声和嬉笑声,手指触碰到矫翼毛茸茸的身躯,这一切都无法促使我彻底醒来。我怕清醒,怕清醒后意识的回归,一如冰雪忌惮春天的来临。世界整个安静了下来,偶尔传来一声猫叫或者狗吠,这时候矫翼便会猛的抬起脑袋静静的分辨一会,随即便索然无味的继续睡去。睡眠可以剥夺一切愉快的、痛苦的记忆,它就像一剂麻醉药,在夜晚时分,将药效扩散至全身,让我的灵魂得到片刻的安宁。我几乎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彻底清醒了,眼睛炯炯有神,但似乎却又没在看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身体依然酸痛,记忆排山倒海般的涌来,我像一个没有思维的接收器一般安静的接收着我身上的一切。
和子钻进屋里,趴在我的身旁,看到我圆睁着双眼,猛的抽动了一下身子,说。“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还没醒呢。”
我忽的坐起来,紧紧攥住和子的手,好像怕她溜走了似的。问道。“和子,你告诉我,水扬是什么?”
她似乎有点不理解似的看着我说。“没人告诉你么?水扬原本的意思是把鱼从水里捞起来。但现在变为成熟收获的解释,而在茶屋实际上指的就是“破瓜”的仪式,表示可以成为正式的艺妓。”和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
“那成为艺妓的旦那呢,代表什么?”
“代表你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了,旦那和老板娘谈好你每月的支出费用,包括平时的生活费,添置新衣首饰之类的等等,以后你呢就专为那一个人服务,如果碰上运气好,将来会替你赎身也不一定哦。”
“你呢?”
和子红了脸说道。“我去年就已经进行过水扬仪式了,不过没你这么幸运,有人愿意成为你的旦那。”
“可是,你的岁数还那么小。”我悲凉的说。
“不小了,已经十六了。”
她说的那么镇定,那么轻描淡写,好像在谈论中午吃过什么饭一样。“那这里……”我环顾了一圈四周说道。“这里不是茶屋么?”
和子抿嘴一笑,嘴边浮起两个可爱的酒窝。说道。“是茶屋啊,客人来茶屋消遣,需要艺妓的时候会通过老板介绍。我们不住在这儿,只有你特例,绪方太太好像很喜欢你的样子。”
我一下子愣住了,好多事情像被疏通的渠道,瞬间清晰起来。“那绪方太太就是老板娘?”
“嗯。我们都管她叫”妈妈。”
也许所谓的水扬成为一道谈话的权限,获得这种权限后,和子对我的话也多了起来,好像是对我身份的某种认可。我也终于明白艺妓是什么。和子9岁就来到这里,除了学艺外,还要作为具有极高人气的艺妓使唤的佣人,这也被看作一种学习,艺妓的全部生活由艺妓馆料理,其中琐碎的工作便是由学艺的少女完成,这样,从很小的时候便在艺妓身边耳濡目染,不仅可以学习艺妓的神情样态,而且还要学习伺候客人的技巧。中途,必然少不了“妈妈”的折磨和艺妓姐姐们的凌辱。
“所以啊,像你这样又没经历过从小的磨砺,也没受过正规的熏陶,就能有稳定的旦那,我们羡慕都来不及呢。”和子说的也许是真话,但每个字都流露出另外一种身不由己的感慨,仿佛经历过悲欢离合后的老欧。
我苦笑着。这种天大的不幸却是一种被她人羡慕的幸运,我看着和子那张稚气的,却又略显成熟韵味的脸庞,说不出一句话。她说想看看水扬旦那送给我的衣饰,我指了指衣柜,她便像蝴蝶一样扑了过去,之前的那份矜持和沉默似乎一夜之间从她的本性中移除。和子展开和服,一声声惊叹着,那是发自本性毫无掩饰的羡慕,我从她的眼中看到和服的倒影,那些花色燃起她内心中一道道希望之光,在她的眼中活了起来泛出亮闪闪的不可理喻的光芒。
“送你吧。”我说。
她吃惊的看着我,又看看和服。眼中那道光以飞快的速度增加着亮度,亮到极限的时候又突然像被切断了电源似的倏的一闪暗了下去。说道。“你个子太高了,这是为你定做的,我穿不了。”
我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被她一说才明白过来,她和绪方太太一样,身高普遍偏矮,而她似乎还未完全发育成熟,我比她要高出十几公分左右,于是,替她惋惜的说道。“那,那就把那些头饰送你吧。”
光芒再次闪烁起来,由一个小点连成一片,她将那些金属质地或者别的什么质地的头饰楼在怀里无限虔诚的看着我说问道。“真的可以么?”
我笑了笑,那是极其怜悯、甚至漠视的微笑。“都拿去吧。”
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和子当艺妓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但至少是我认识她之后,她最开心的一天。她从那些饰品里拿出几件,对我说。“我就要这些吧,全给我,被妈妈知道后会挨骂的。”
我点点头,她冲我行了90度的鞠躬礼,跑出了房间。那一瞬间,她其实只是个孩子。我的大脑此刻异常的清醒,连一点模糊的地带也没有。对艺妓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完成了艺妓人生中也是作为一个女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我身上残留着绪方太太那慈祥目光凝视过后的痕迹,仿佛轻微的烫伤般有些火辣的疼痛。那种目光里包含着所有的一切,过去、现在与未来。那是一种提炼出某种深奥的人生智慧般的目光。我不得不将一些不着边际的词汇一一联系起来,我和艺妓,绪方太太与妈妈,斋藤与死亡等等,这些联系不管愿不愿意,它就那样彻头彻尾的出现在面前,那种真实的情景,使以前的生活显得惊人的珍贵,没有对与错,没有善与恶,一切都变为一个整体。我想对绪方太太说的话已经消失在唇舌之间,之前的经历、所谓的真实、对于我以后将要活下去的信念来说都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东西。
不知怎的,我竟然有些庆幸斋藤的死亡,因为我无法想象这样的自己要去怎么让他接纳,那必然带着某种悲剧的成份。我习惯于每天的学习,学习为了活下去应该学的一切,学习艺妓那温柔、高贵的气质,她必须小鸟依人,必须受到男人的青睐,必须成为男人们心目中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接受这些,在某一时刻,内心中某些虚幻的东西消失了,不再抱有憧憬,生活将我推到悬崖峭壁,我必须学会在那里的乱石中生存,我已我成长了,在现有基础上成长,成长后的我也许不是原有的我,它只是属于“我”这一存在的消亡。
在别人看来,我变了,类似于脱胎换骨的转变。唯一不变的是我对矫翼的喜爱,它成为我内心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存在,每一个夜晚,它搂着我的胳膊,我感受着那小小的,频率跳动很快的心脏传递出的生的气息,像一种强大的力量温暖着我支离破碎的身躯,我变了,矫翼却不会变。
铃木会时常的过来,我与和子组成一组,和子弹琴,我跳舞,或者反过来,博他高兴。我们也为别的男客表演,但我对他们只限于卖艺。在日本,很讲究“道”,花道、茶道、武士道,而艺妓也有艺妓道,我不屑于倾听自己的内心,它们只是不合时宜的某种噪音。我会给脸上和脖颈上铺上那个樱花瓷瓶里装着的白白细粉,会把眉毛描绘的弯弯细细,使这张脸更接近于浮世绘中的女人,会将头发高高的盘起,插上凤凰的发髻,会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露出一点肌肤。我知道男人想要什么,更知道我能给予他们什么。有时我会表现的像幼儿一样不通人情世故,纯真可爱。有时表现的像多愁善感的思春女子一般娇嗔、情意绵绵。有时我会表现出成熟妩媚的一面,端庄稳重。有时又表现的像江湖侠女般,泼辣豪爽。我会帮铃木更换衣物,会将饭菜一口一口送入他的口中。他说出极其无聊的笑话,也会逗得我前仰后合。当他送我礼物的时候,我欣喜若狂。我倾听他的满腹牢骚,柔声细语的善意劝导。我弹三味线,吟唐诗,花道茶道样样精通,天文地理无不知晓。我用全部身心取悦着这个男人,做常人所不能做,讲常人所不能讲。他可以使我免去和其他艺妓之间的竞争,可以免去和其他男人的虚与委蛇,可以免去我去思考“我”这种存在。纵然我无比的厌恶他。
时世高梳髻,风流澹作妆。
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
鬓动悬蝉翼,钗垂小凤行。
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
唐代诗人白居易对艺妓的描写。它汇聚了男人传统观念中对女性美的所有要求,忠心、隐忍、坚贞、典雅、柔顺。我用这样最直接的方式了解着这个国家。不论男女,他们都有着某种绝对的服从,由于武士道的关系,男人们绝对忠诚,服从于主君,而女人们,就是绝对的服从男性。在这种服从中,我从和子的身上看到某些我与之相同的正在流失的什么,和子最终将流失后的东西作为自己的天性全盘接受下来,我看到了那个未来中的“我”。
艺妓住的地方离茶屋不太远,和子就住在那边,我没去过那里,听和子说,中午以前都是死一般的寂静。晚上在茶屋见到过一些别的艺妓,她们对我,从不多说一句话,见面只是点头示意,我也会赶忙还礼,而有一些,则完全无视。她们像夜晚的鬼魅,脸白的吓人,走路时身子几乎纹丝不动,只有两只脚在和服下面前后交错着,我和她们擦肩而过,在她们的眼中,我看到了另一只鬼魅。我能认出和子,不管白天黑黄的肤色或者夜晚面具般的惨白,那一对酒窝像迷人的小水洼一般总是荡漾在脸上。和子完成了教我弹琴的任务,但有时也会过来和我聊聊天,和子不喜欢猫,或者说不喜欢任何毛茸茸的东西,矫翼似乎也能准确的嗅出和子对它的这种漠然,每次它玩耍回来时碰到坐在屋里的和子,毫不犹豫的扭头就走,猫也会不待见人这种事,我想这世上总会有一些的。和子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客人,以及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也许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可我还没做好完全接纳它的准备。那些不幸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变成小小的幸运。
窗外的那棵树发了芽,长出了绿叶,开了花,是樱花,它就在我的窗前,一朵朵如此娇媚的怒放着,惹得蜜蜂久久围绕着它,流连忘返,宛如向少女献殷情的小伙子。我一次次伫立在窗前,或近或远的凝视,不论怎样看,它那小巧的、娇嫩的花朵好像女人粉色的乳晕般羞涩、张扬,我托起娇小的花朵,像珍珠似的捧在手中,黄色的花蕊仿佛一盏盏娇羞的艳阳。即使在夜晚,我也将窗户大敞着,把枕头挪到和树正对着的方向,我喜欢闻着那淡淡的清香入睡,喜欢睡前的最后一眼和清晨的第一眼看到使我为之深深着迷的樱花树。但这种魂牵梦萦的柔美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周,樱花开始凋落,花瓣离开母体像雪片般纷飞,在漫天飞扬的花瓣中我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看到了短暂绽放后急速凋谢的爱情,我将残败的花瓣收集在一起,装在小布袋里,感到无比的凄凉。
这段时期,和子拥有了旦那。并且是这个茶屋里来头最大的一位,听说是文部省的一位大臣。连绪方太太都对和子恭敬了许多。我替和子感到由衷的高兴,也替她担心文部省的大臣不会在广岛停留太久。但和子坚信那位旦那会把她赎出去,哪怕做三房、四房她都不会介意。和子很少来和我聊天了,即使来,也是拿着她漂亮的礼物让我欣赏,或者一些谈不上精致的食品给我品尝。夜晚,微醺的她穿着素雅的轻薄和服,右手轻轻的捉住胸前的衣襟,防止它从肩膀滑下来,她微躬着腰,左手去捏脚踝处,那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乳房隔着薄衫微微的突出来,露出半个小碗般的胸脯,低垂的脖颈又细又长,我似乎看到灯光下那汗毛上的白粉闪烁着细微的光芒。她知道自己有了旦那,虽然那只是模拟般的爱情。她看到我,左手提起裙摆缓慢走来,那种风尘般纤细的媚态使她美得不可方物。她说话的语气变了,举止变了,看人的眼神变了,俨然一副官太太的模样。她不会再羡慕任何一个人,她需要得到别人的羡慕,甚至于嫉妒才能使她感到愉悦,她的身边多了一名小丫头,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在她身边架起胳膊似托非托的专门服侍着她,她像所有艺妓一样,有着千万种的姿态,但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有时她和我偶尔的聊天,对话的方式也彻底变了,她原来的少言寡语变得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此时又是另一个表现的她,人生成为她最爱谈论的话题,好似一位长者一般不厌其烦的告诉我应该这样或者那样,我看到她的酒窝似乎快被白粉填满了。
对于时间,我早已丧失了意识,只知道两个樱花季之后没多久,铃木消失了,据绪方太太说,连续两个月没有收到铃木方面送过来的费用。对此我没有任何感受,好像和我完全无关。绪方太太对我依然照顾有加,她和我之间绝非妈妈与“养女”,也就是艺妓之间的情感,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唯独对我似乎多了一种说不出的什么。
一天,绪方太太和我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无足轻重的口吻说道,“没关系,这种事情经常出现,不是还有一些冲着你来的客人么,你先暂时应付一下,至于到何种地步,看你自己的意愿,我不会强迫你。男人嘛,会帮你尽快物色一个真正愿意娶你的人。”
“钱帮你赚够了,开始想着处理了是吧。处理还不忘赚上一笔,娶我?哼,你要真为我着想就放了我,去哪儿自生自灭都是自己的事。”我冷冷的说,对她,我再也没有用过敬语。我恨她,可怜她,恨她明知女人的苦却要让其他的女人在这种苦上再多加一味黄连。可怜她拥有一副与外貌举止完全不相符的灵魂。或许我也如此,所以难免也在可怜着自己,这种自怜让我苦不堪言。等着被人赎身的事从未想过,在茶屋,这都是艺妓的梦呓。对于放我走,也没有特别期盼过,我无处可去,不知道世界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广播不停的播报着,中国的什么地方已经沦陷,哪里已被攻克。中国真的要沦为殖民地了么,我感到自己根本没资格去想这些,我满足着帝国主义的欲望,让他们去征服自己的国家,如此下作不堪的我,竟然珍惜着这条卑贱的生命。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又说不出那具体是什么,也许仅仅只是过去的自己还未从这副皮囊中死透。
不可避免地在一次接待客人的过程中我和客人发生了争执。客人姓田中,年龄大概50多岁,是附近一家销售家用电器的小老板,儿女都已成家立业,生意稳定,几乎没有什么可值得顾虑的事情。他是茶屋的常客,不限于对某几名艺妓情有独钟,所以这里的艺妓几乎都服侍过他。那天,凑巧碰到我。和子的旦那大臣不在的时候,依然和我组成一组,她弹三味线,我跳舞配合。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中途田中要求我们脱去和服,赤裸着上半身继续表演。和子冲我眨眨眼,示意让我按照他要求的去做,虽然我知道这在艺妓的服务范围之内,但我固执的不肯。田中大发雷霆,掀了桌子,砸了碗筷,我也不甘示弱,骂田中是抱着孙子的色老头,场面一度失控。绪方太太得知消息后赶紧跑来赔罪。最后由另外一名艺妓接替我服侍田中。那天,他的消费一概全免。
“那时,为什么不按照客人要求的做呢?”事发好几天后,绪方太太突然问道。
“赤裸着身子表演给色老头看,这算什么?哪里还有尊严。”尊严这两个字冲出舌尖时,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绪方太太微微的咧开嘴,作出一个笑的表情。轻言细语的说道。“尊严,尊严不是脱两件衣服就没有的,尊严不是在你向男人的献媚中消失的,尊严也不是在你和客人对着干的时候获得的,尊严这种东西不是一定要付诸形式的。艺妓的尊严是为了让客人获得心理生理上的满足。”
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付诸形式的尊严那还是尊严么,那应该可以是任意的什么。尊严这个词像一道符似的震慑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提起尊严。我不是早已丧失了这种东西么,对于铃木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对于田中就做不到呢,难道我的尊严也有选择和倾向性么?绪方太太走后,我躺在榻榻米上,思索着,我必须要想清楚这个问题。那个和我维持着“夫妻”关系的铃木已经消失了,或许已经死了,而我不得不面对要去频繁的应付这些不固定的客人,原来我只需表演才艺,陪酒什么的都有别的艺妓去做,现在呢,我似乎已经丧失了这些权利。混乱,像疯狂转动着的螺旋桨,它将空气和思绪搅拌在一起形成黏稠的一种东西滴落在身上。尊严,尊严不是对自我的保护,它的本质是内心的狂妄,这似乎是一个恶循环,狂妄的结果往往使人丧失尊严。我累极了,这种思想上没有出路的斗争使我厌烦到极点,尊严也好,什么也好,对一个艺妓来说就像插在发髻里的装饰。我沉沉的睡去,睡眠是人身体最好的药剂,它可以稀释所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