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会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世上的。
杜晋南转动着手中的笔,看着略显昏沉的灯光下旋转的影子。他这样想着。
这或许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在不同时刻,人的内心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在大多数时候,在被触动的瞬间,在写下每一行诗句之时,他很明确地了解自己所给出的答案。
然而,在那一刻,他无疑是背叛了那个答案。
他垂首自嘲了一声,随手收拢了一下桌上散乱的文件,起身准备离开会议室。
“晋南,等一下。”
“怎么了?”闻声抬首,杜晋南看见门口的叶子惜笑着向他招招手,以及她身后的陌生女生。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位是?”
“哦,她叫谢春语,是我同系的学妹。她听说了你的诗稿的事情后就一直跟我说有些问题想问你。”叶子惜稍稍侧了下身,好让身后的女生露出脸来。
为什么又要提起这件事?
事情的发生是在这一年樱花诗赛即将结束之时,文学社里突然收到主办方组委会的来信,内容为一张被撕去上半部分的诗稿。因为内容残缺并且找不到参赛者信息,这份投稿没能参与樱花诗赛的评选。当然,社长肖予收到后一眼便认出这是杜晋南的投稿,十分气愤,并且决定彻查此事。然而当事人杜晋南却阻止了他。整件事从始至终,杜晋南的表现异常冷静,仿佛这份诗稿与他无关。
门口的光线不如室内,再加上叶子惜的遮挡,他不太看得清阴影下女生的面容,只听她淡淡问道:“你好。是杜晋南学长吗?”
冷淡平和的语气,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问候。
“那个……我是。”
女生随即从叶子惜身后走了出来,十分自然地走到他的对面坐下。
“不是……”她完全径自的举动让杜晋南有些失措。眼前这个人看来很难交流的样子,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叶子惜:“我不是都说了么?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追究了。”
叶子惜讪讪地笑道:“没办法,这丫头听说以后这事就一直缠着我说她可以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杜晋南扶额叹了一声。
“杜晋南学长。”谢春语唤了一声,“我有一些事情想向你确认一下。”
“啊?”
“请问你在创作这份稿件的时候上面是否有任何缺损呢?”
这个一本正经的像是在审问的气氛是怎么回事?面前的女生淡然自若得有些过分了,明明说出这么奇怪的话,神情却没有丝毫起伏。
“没有吧。”杜晋南无奈地坐下,回答道。
“那请问你是否能想到任何对你抱有私人恩怨的人呢?”
“想不到。”他的语气明显透露着不耐。
“我想,最显而易见的应该是组委会的人吧。”叶子惜饶有兴趣地走到谢春语的身边坐下。
“不会。如果这件事是他们做的话,是不会来特意通知你们的。而且,如果目标仅仅是这份稿件的话,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将整份稿件撕毁。可为什么只撕去了上半部分,而留下下半部分呢?”谢春语分析道。
“挑衅啊。”不知为何叶子惜的眉眼竟然显得有些兴奋起来。
“如果他们这么做的话,第一个被怀疑的就会是他们,风险也太大了。”谢春语从笔记本里翻出那份残缺的诗稿,端详道:“这个东西值得他们冒这个风险吗?”
“啊?”杜晋南觉得有些火大。
“你想到什么了吗?杜晋南学长。”谢春语抬头看着他,依旧一脸淡漠毫无波澜。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他不敢下什么断言,但是他感觉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生气。她有情绪吗?会开心,会笑?完全无法想象。
“没有,你们继续。”不愿自己被这样的人牵动情绪,杜晋南努力装出一副微笑。
谢春语立刻低下头看向手边的笔记本:“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是针对杜晋南学长个人的。撕去上半部分是为了让他无法参加比赛,而留下下半部分是为了让他本人知道自己无法参赛的原因。”
叶子惜恍然大悟一般道:“哦!这么说的话,会不会是韩阔啊?”
“韩阔是谁?”
“哦,他是通讯部的人。因为我们是刚刚建立起来的组织,没有什么硬件设施,平时都是依靠通讯部的支持才慢慢发展起来的。可是晋南想要把文学社脱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组织。韩阔不同意,两个人就因此起了争执。怎么说呢,其实韩阔他也是好意,但晋南这个人就是喜欢钻牛角尖,硬是要和人家理论。”叶子惜蓦地拍了桌面道,“对哦!我记得就是在把稿件寄出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通讯部的活动室里开完会后,我就把稿件放在那里了。韩阔负责保管活动室的钥匙,如果是他的话,确实可以进入活动室拿到稿件了。现在想想,该不会真是他做的吧?”
“不能下定论,不过还是先见一见这个人为好。”
“你们!”
杜晋南倏地拍案而起,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怎……怎么了晋南?”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杜晋南撑住桌面,低下头稍稍平息了一下情绪,扯出一个笑脸:“你们慢聊,我先回去了。”
看着他有些急躁地起身,胡乱将椅子退到桌子下,临走时还不小心绊了一下,尔后又匆忙地消失在门口,谢春语幽幽道:“杜晋南学长有点奇怪啊。”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四月初的春夜,清寒料峭,风吹动树梢的声音仿佛细语。在两人一起回寝室的路上,叶子惜看着谢春语拿着信封端详了一路,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哦,没什么。”谢春语抬起头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信封而已。”
“看你看得那么专注,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呢。”叶子惜接过来叹了口气,稍稍有些遗憾。虽说是一起买的信封,但终究不是同一个,也很难看得出什么线索吧。谢春语同往常一样沉默着,叶子惜侧过头,看见她依旧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无论发生什么,谢春语的表情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也从来不会有过多的言语。不过相处久了,她也可以看出她不露于形的语言。
“杜晋南学长很奇怪啊。”
“你刚才就说过了。”叶子惜笑了一声,“晋南确实是个大怪人呢。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会特别在意,可遇到事关重大的时候他又会觉得无所谓。就算我们认识这么久,有时候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呢。”
就算是这样。谢春语咬了下嘴唇,翻开笔记本拿出夹在里面的半边诗稿。
橙金的灯光滤过百叶窗变成条纹状印在纸上,随着走动的步子在诗行间跳跃。谢春语将纸拿近,努力地想要看清。
什么啊,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
谢春语倏地停住脚步。
原来。
原来是这样么?
这篇诗稿会有此命运也是情有可原的呀。
“怎么了?”叶子惜察觉到女孩没有跟上来,“发现什么了吗?”
谢春语沉默了半晌,还是缓缓开口:“杜晋南学长,很会写情诗啊。”
“是啊,他情诗写的很不错呢。看不出来吧?”叶子惜忍不住笑出声。
“那杜晋南学长有女朋友吗?”写情诗的话,那他应该有一个诉说的对象。
“女朋友是没有,不过他有个喜欢的女孩子。”叶子惜抚了抚下巴回忆道,“就是我们社上个月聚餐的时候,晋南有点喝多了,然后他居然说,这次樱花诗赛他要是获奖的话,他就要告白!”叶子惜的音调猛地提高数倍,“你知道吗!和他认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他居然有暗恋的人!”
“哦。”虽然没怎么表现出来,但谢春语也可以感受到这消息的冲击性。
“你怎么问这个啊?”
“从动机上考虑。毕竟爱情是比其他感情更容易驱使人做出过激的行为。”
“对了,明天要不要我帮你约韩阔出来?”
“不用了。”谢春语阖上笔记本,“我自己去找他好了。叶学姐,你有他的课表吗?”
“你确定吗?韩阔虽然人是挺好,但你要是跟他不熟的话,还是有点难说话的。”叶子惜不免有些担忧。正是因为了解韩阔其人,尤其在这个关口上,作为社里唯一与杜晋南发生过口角的人,他心里必定多少会有些芥蒂。
谢春语有一瞬闭上了眼,她的微笑仿佛洞彻了结局。
“确定。”
(二)
平湖千顷,长风十里。杜晋南看到路灯下的影子,单薄得像是一片纸。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渐近,他回过头,那时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
谢春语负手缓缓的向前走着,因为她的脚步很慢很稳,甚至很难让人察觉到她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因为叶学姐说你们的社长想要听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谢春语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张纸片,“对了,学长,我有一事不明。”
他当然认得这张纸。它很平整,就像它从未离开过他手中。
谢春语将纸拿到眼前,一字一顿:“‘我看见时间的颜色和你的呼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间没有颜色,‘呼吸’的话也应该是用‘听见’才对。总之,整首诗里面都是病句,完全没有逻辑可言。”
即使说着这样的话,她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起伏。杜晋南尽力压制着心里的恼怒:“什么都不懂就不要乱说。快给我。”伸手要抢过她手中轻薄的纸张。
“不可以,这是证物。”谢春语的动作很快,轻轻抬手便躲过。
什么证物?莫名其妙的女人。
杜晋南轻笑一声:“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侦探啊。”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弄清我想知道的事情而已。”
谢春语的语气平淡却笃定。她微微低着头,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诶呀,你们两个怎么还在吵啊!”
突然感觉到被人拍了肩膀,杜晋南看见叶子惜和肖予出现在他身侧。
他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两个人走到这么近的地方。
肖予看到一脸惊异的杜晋南和面若冰霜的谢春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说话有点奇怪的丫头。”
“你干嘛说出来呀!”叶子惜小声提醒,笑着打了一下肖予。
“他就是我们文学社的社长,肖予。”叶子惜介绍道。
谢春语点了下头:“社长好。”脸上的表情依旧冷然。
果然是奇怪的人啊。甚至胜过了杜晋南么?
“我从子惜那里听说,这件事是韩阔做的。”
“并不是这样。”
“怎么说?”
谢春语从笔记本中拿出那张残缺的诗稿,指在上方被撕掉的痕迹处,“上半部分被撕掉的形状是将这张纸非常整齐地折叠后撕下的,而且在边缘的下方还有一道痕迹,这是在折叠后用指甲压平的痕迹。我见过韩阔,他折叠纸张的时候是十分随意的,而且指甲不太平整,如果他用指甲折叠这张纸的话,上面一定不止会留下一条痕迹。”
很淡很平稳地说完,就像在读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
真亏她这么细致的地方都能注意到。虽然肖予早就心知肚明韩阔不会做出这种事,但还是惊讶于她的观察力。
“确实,韩阔这个人平时就是不拘小节。”肖予微微点点头。
“那到底是谁做的呢?”叶子惜更加担忧起来。
“这个……”谢春语沉默片刻。风吹过耳边的声音是很不稳的,像是叹息。她深吸一口气,随手将诗稿递给了一旁的杜晋南,“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都说了,根本不用在意。”他接过来,像是对待珍贵的家书,仔细整齐地叠好放进衣袋。
“怎么可能不在意啊。”肖予长叹一声,“本来看文学社发展得这么好,我也终于可以放心地交给下一届的人了。可是现在突然出了这么个事,叫我还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
“就是说啊。”叶子惜重重地点头,“倒是晋南你呀,老是说推迟换届时间,一点也不着急,都这个年纪了,还不好好考虑以后的事吗?”
肖予赞同地拍了拍杜晋南的背。
虽说他与肖予、叶子惜是同级生,但有时在那两人面前,杜晋南的任性会更加显得他像个孩子。
他望向那片平湖镜月,目光仿佛悬浮于水面之上,无法离去亦无法落定。
“这种事,到时候再说吧。”
“我和肖予要去一趟图书馆。晋南,你就好好地把人家送回宿舍吧!”
“知道了。”
谢春语看见杜晋南的微笑是很平静的,而他就这样目送的叶子惜和肖予的离开,安静、温和却又悲伤,仿佛这就是一场永别。
本来不能理解的事,也渐渐有了脉络。
他低下头,自嘲般地笑了。
“走吧。”他没有看她,只是径自地从她身边走过。
谢春语想起与杜晋南的第一次见面。没有铺陈、毫无渲染的开端,在那样狭小有昏暗的活动室里,她的视线穿过散会的人群,看见他坐在桌前收拾文件。本来就只有几张纸,而他却细致地反复整理着,而他的背影干净又萧索。这是一个过分认真的人。从某种角度来说与她自己很相似。她也清楚,这样的人往往容易在某些事情上极端化。而在她想要深入地询问的时候,他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发了脾气。
她不禁在心里笑着。真是个容易被看透的人。
从那时候,她就已经做出了初步的推测。而之后的行动不过是证实罢了。
“其实这一切都是你自导自演的吧。”
杜晋南的停住了脚步,而他却没有立刻回头。谢春语看见湖风吹动他的头发和衣摆,灯光下勾勒着他的背影,依旧是那样的,干净却又萧索。
如果他打算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或者装作没有听见,她会瞧不起他。
他挺直了身子,轻笑一声回过身:“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撕掉自己的东西?”
这倒是意料之内的普通的回应。谢春语莫名地感到心安了一些。
“我问过叶学姐关于稿件寄出的前一天晚上的会议的情况,应该就是在那天会议结束以后,你把自己的稿件取出来撕掉了吧。”
杜晋南微笑地看着她,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有些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的随意。
“我又没有钥匙,怎么可能进得去呢?”
他当然知道这答案。谢春语此时莫名地觉得被戏弄了,有些不甘。
“其实门根本就没有锁。我去那个活动室看过了,门缝上有被什么东西挤压过的痕迹,合页上也有几道新的划痕。应该是你用一种一端有凸起的金属部件夹在门缝中吧。那天会议结束后是你带上了门,其他人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和最后的锁门声之后自然会以为门已经锁上了。当然这种声音仔细听的话还是会有差别的,所以你以晚上有年级会为由将会议提前了。这样你们离开的时间正好是对面的活动室散会的时间,在吵闹的环境下,人也很难分辨出声音的区别吧。之后,你就可以等所有人离开以后进到活动室里,撕下稿件的上半部分了。而且,那种近乎强迫症的整齐地折叠纸张的方法,也只会是你了吧。”
“这样啊。”杜晋南近乎感慨地微笑了一下,从衣袋里拿出那张残缺的纸张。实际上他对于谢春语如何解开这手法有些期待,这个女孩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至于理由,应该就藏在那些逻辑不通的句子里面吧。留下来的下半部分,单行的第一个字和双行的最后一个字组合改变一下顺序排列在一起。就是……”
她听见头顶上风吹树叶的声音,像下雨,像离别的唏嘘。
“我想一直在一起。”
说到这里,其实她有点犹豫要不要说下去。每一个事件,结果、方法、动机,所有这些全部结合起来才能称之为真相。而事件的本源,也就是驱使事件发展的原因,往往是最残酷的部分。
而她必须将这些全部挖掘出来,毫无保留地展现。
“叶学姐即将考研,肖予学长也要准备留校,他们准备将文学社的事情全部处理好,然后了无牵挂地退社。你一定无法接受这些事吧。”
“没想到啊。”杜晋南抬起头,苦笑道,“最后解读了我想说的话的,竟然是你这个毫不相干的人。”
最想说的言语终究是无法传达到那些人的心里,而有些话在说出口之时便已经失效。真是矛盾。他看着这片星空,他们曾一起仰望过。
“其实对你来说,获奖根本不是重要的事。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我想不明白的是,其实想让叶学姐和肖予学长留下来的方法有很多,想让文学社出一点小状况对你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你却选择了一种十分低效又笨拙的方法。为什么?”
选择吗?或许他只是在逼自己做出选择而已吧。
杜晋南轻笑一声,缓缓道:“谁知道呢。”
看着他无奈的笑意,不知为何,谢春语竟然感觉自己产生了某种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确实,我不能说完全了解你的想法。”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背着手退后了一步,“好奇怪,明明还有弄不懂的事情,为什么我却觉得有点高兴呢?”
有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杜晋南抬起头刚准备嘲笑她两句,却在看到她的面容的刹那说不出任何话来。
谢春语竟然笑了。
杜晋南觉得他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似乎变得和过去印象里的有所不同,她的话语不再是冰冷尖锐。路灯也似乎也渐渐亮了起来,她的身影明丽而柔和。
或许是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神奇的事情,杜晋南觉得,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苦恼的事,那就明天。
明天再说吧。
(三)
“喏,这个给你。”
谢春语从杜晋南手中接过另一半诗稿。
这份残缺,终于可以完整。
“湖边的草甸很软
夜空很明朗,我没有发觉
世界这样渺小
还不及我掌心的日月
未说出口,稀薄的语言
风划成十字,为三月的诗行送别
我看见时间的颜色和你的呼吸
最漫长的念想
在你的身后延续
无关角色,我始终如一
直到我遗失了记忆
然后再次把你想起
一次轮回的距离而已”
惊起梦回,谢春语抚了下额头,上面有一层细密的汗水凝结在指尖。
那些诗句竟然会出现在梦中。为什么?谢春语咬住嘴唇。明明杜晋南将前半部分诗稿交给她正证实了她的猜想,可她总觉得这件事还有些什么她未能挖掘出来的隐情。
或许关键并不在留下来的下半张纸,而是那张想要被隐藏起来的上半部分。
没错。
第三行和第四行的最后一个字,“小”和“月”,组合起来就是“肖”;第五行和第六行的第四个字,“口”和“十”,组合起来就是“叶”,它们所指的应该就是肖予和叶子惜,也就是杜晋南想要表达的隐藏的话语的对象。
可是,以他那种强迫症的性格,剩下的前两行不会是毫无意义的。那么前两行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最有可能的就是和后面四行一样代指着一个人。
那个对于杜晋南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人,究竟是谁?
关于文学社的日常事务,谢春语已经从叶子惜口中完全了解。
周五晚上的例会,九点四十左右结束。
如果不弄清那首诗中所指的另一个人,谢春语就觉得这件事还没有解决。
就在她想要走过去的时候,刚好文学社的会议结束,她看见杜晋南、叶子惜和肖予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个时候只要说她关于诗稿事件还有一些疑问想要单独向杜晋南请教就可以了吧。谢春语抱紧了怀中的笔记本,刚想要走上前去,毫无防备地被跑过身边的人撞到。
是一个女孩子。她似乎很急迫的样子,奔过去的时候像是一阵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撞到了别人。而她的目标,正是谢春语眼中的那三人。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你们都结束了?”女孩理了理头发说道。
她的声音清甜柔和,就像是春夜里默然绽放的桃花。
“悦萌你真是的,总是忙着学生会的事不管我们。”叶子惜嘟着嘴埋怨道,捏起了女孩的脸,“你说说,咱们都多久没见过面啦?”
“我可是从值班室偷溜出来的,你就饶了我吧。”女孩笑着揉了揉脸颊。
“学生会平时本来就很忙,你也别怪她了。”肖予温和地说,拍了拍叶子惜的肩膀。
唯独杜晋南一直站在那两人身后,没有言语,没有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
这是什么眼神?
谢春语看的很清楚。
专注、温柔、喜悦而又悲伤。杜晋南此刻的神情,很矛盾,又那样自然。
她从来都不知道,强迫症又坏脾气的杜晋南竟然会露出这种表情。
女孩也终于注意到了杜晋南的存在,莞尔一笑:“晋南也是,好久不见了。”
“嗯。”杜晋南却显得有些失落,垂下眼淡淡地应了声。
谢春语靠在走廊边,不自觉地轻轻笑了一下。虽然今天看到的杜晋南和以往的印象很不一样,但仔细想一想,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而且,她也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那个女孩的名字应该是叫“悦萌”。“萌”字拆开来,也就是那首诗中第一行的第四个字“草”和第二行的第四个字“明”。
对于杜晋南来说,那个女孩是有着特别的意义。而且,他在化用叶子惜和肖予对的名字的时候是用的姓,而这个女孩用的却是最后一个字。那是否意味着对于他来说,这个女孩的意义不同于后面两个人?
她转过身,缓缓走远,身后渐渐模糊的是他们的笑谈声和一片明亮的灯火。
(四)
“春语,那件事查得怎么样了?”
“哦。这个啊。”谢春语犹豫了一瞬,低下了头,“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
叶子惜撇了撇嘴:“这样啊。”
“不过这件事连当事人都无所谓,你们却倒是挺急的呢。”就像杜晋南在意着他在文学社的同伴那样,叶子惜和肖予也在意着文学社的事情。
叶子惜却突然笑了起来:“其实啊,我觉得晋南他就是假装不在意的。”
确实。只是与叶子惜说的并不是一种在意。
“我记得就是稿件寄出去前一天的晚上,我们开完年级会后,晋南很匆忙地往回走,但他没有先回寝室,我就问他,他说他想去再确认一下活动室的门有没有锁好。估计就是怕诗稿会出什么问题吧。”叶子惜长叹一声,“虽然最后还是出了问题。”
谢春语不禁想要笑出声来。
原来他已经做得这么明显了。真是笨拙得可以。
不过没想到年级会还是真有其事。谢春语一开始还以为只是他为了提前会议随便找的理由。
“不过那时候都很晚了,寝室都快要锁门了,他还是硬要跑过去。所以他果然还是很在意他的诗稿吧。”
“什么?”
谢春语突然察觉到了这个事件依旧存留的疑点。
“叶学姐,你们当时年级会散会后回来是几点?”
“这个……”叶子惜抬起头回想道,“我记得当时散会的时候就已经是十点二十几分了,走到宿舍区应该就已经十点半多了吧。”
果然不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件事就不可能是杜晋南做的。
为什么她当时没有问得更详细一些呢!
很少能这样明显地感受到谢春语不平稳的情绪,叶子惜有些惊讶:“春语,怎么了?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叶学姐,文学社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悦萌’的人?”她的神情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甚至多了些冰冷。
“你怎么会知道?”叶子惜记得自己从未和她提过这个人。她有事真的会觉得谢春语有些可怕,她仿佛总是可以洞察一切,无论是否与她相关:“是有这么个人,叫江悦萌,是比我们第一年级的学妹。”
谢春语没有回答,而她的目光也已经游离于眼前事物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我可以见一下她吗?”
笔记本上的线条越发显得凌乱,明明不复杂的人物关系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繁杂。杜晋南的隐藏,他的挣扎,她可以感受到。可是,她无法认可他的这种做法。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对于真相,渴望而又恐惧。
“春语。”
叶子惜出现在门口,而她身边的人,正是江悦萌。
真是个可人的女孩。清爽甜美的短发,白皙明丽的脸庞,是个像茉莉一样纯净而平易的窈窕佳人。美丽、干净、自然,她似乎拥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可以拥有的所有美好的特质。
不得不说,杜晋南的眼光还真是挺不错的。
叶子惜走进活动室,俯身对谢春语说:“那个,悦萌她晚上九点要去学生会值班。你有什么想问的要尽快哦。”
“好的,我知道了。”谢春语淡淡答道。
“那我去文印店那边看看,先走啦。”叶子惜轻轻拍了拍谢春语的肩,“有什么情况就跟我说哦。”
“嗯。”
叶子惜犹豫了一下,她依然对于昨晚谢春语的态度感到奇怪。然而她也无法揣测谢春语的想法,毕竟她眼里的世界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她低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还是转身离开了。
门口的女孩微笑着对她招招手:“你好,我叫江悦萌。”
她微微点点头:“谢春语。”伸手示意她坐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打扰了。”
“是诗稿的事情吧?我听子惜说了。你真的好厉害啊!简直就像侦探小说里面一样!”坐在她对面的女孩突然一拍手,身体猛地向前一倾,瞬间缩短的距离让谢春语有点不知所措。
之前对她的印象,恬静、温柔,这些词汇现在似乎都不适用了。她向来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
“过奖。”撇开江悦萌热情的目光,谢春语低下头,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两个字。
“不好意思哦,今天实在是有事情,不能待太久。不过,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我知道的肯定全部告诉你!”江悦萌郑重道。虽说她的表现和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不过,她的热心直率却也让人感到很亲切。
谢春语沉着头,淡淡地笑了一下。
不过现在也不是感叹的时候,谢春语拿起笔开始准备记录:“请问3月17号晚上,也就是稿件丢失前一天晚上文学社的会议之后的十点到十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里?做些什么?”
“哦,那天晚上,我想想啊。开完会之后,我就去学生会值班了,值班完之后我就回寝室了,一直都没有出来。应该是这样,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江悦萌撑着头回忆着。不过时隔将近一个月,记忆会模糊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学生会值班结束时间是几点?”
“十点二十。”
谢春语的笔顿了一下,她已经感觉到,她想要的真相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请问,你和杜晋南学长关系怎么样?”
江悦萌的表情僵住一瞬,但她立刻又恢复了自然,浅笑着说道:“我们关系不错啊。晋南他很有才华,我经常会向他讨教,他也很照顾我。”她叹了一口气,“难道你在怀疑我吗?”
谢春语当然察觉到,江悦萌与杜晋南之间一定不会是毫无芥蒂地关系。
她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翻看着之前的记录:“不是怀疑,只是好奇。”
“这样啊。”江悦萌低头一笑,幽幽地开口,“不过你就没有想过吗?这样可能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谢春语倏地停住动作。其实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情景,只是在见过江悦萌本人后,她完全打消了之前的疑虑。她缓缓地放下笔,抬眼看到的江悦萌与方才判若两人。
“哦?是吗?”
她轻轻推了下桌子,身体向后倾靠在椅背上,直直地看进谢春语的眼睛,微笑道:“其实有些时候,隐藏真相是为了所有人好。你这样一个局外人突然插进来,只会把事情越弄越乱。”
她从未感受到这么直截了当的敌意。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谢春语缓缓阖上笔记本,拂了下耳边的碎发,“对我来说,这件事不过是我无聊时的消遣而已,就像读侦探小说一样,明白吗?”她收起纸笔,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将椅子归位,和以往一样看不出任何情绪
江悦萌愣了一瞬,突然垂下头笑出了声:“这样啊。”她笑声里的嘲讽之意显而易见,可似乎又不仅是在嘲讽他人。她撑着桌沿缓缓站起来,垂落的头发遮住她的脸庞,可是她的情绪通过她微微颤抖的双臂便可了然:“你还真是和让人讨厌的家伙啊。”
看着面前极力压抑怒气的女孩,她只是轻叹了一声:“随便你。”
谢春语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她想到了杜晋南,他无奈的话语和只为一个人露出的温柔笑意。她一手扶住门框,低声道:“如果你是真心……”
这样真的好吗?作为旁观者,她绝对不可以介入到事情的发展之中。
果然,还是算了。
“我先走了。”
四号楼的门口有几棵紫叶李,此时已近凋谢之时。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杜晋南的那天晚上,白色的李花开得正盛,仅仅是在经过树下的一瞬,便可感受到头顶花枝摇曳的烂漫。
然后,她遇见了他。
现在回想来,这真是一个极具戏剧性而又自然的过程。
然而,杜晋南已心有所属。
她抬起头看见,在暮春将近的清夜,一片纷繁飞雪之中,那男子踏花而来。
“谢春语?你怎么在这?”
她应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她甚至有一瞬的疑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悸动、不安又惶恐,就像被看穿了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面前?
“啊?”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不要再动摇我。
“我来这签到啊。”虽然并不明显,但他可以感受到她话语中隐忍的情绪,这与他之前对谢春语的印象极不相符,“你才是为什么在这?”
“我来找你们社的人问点事情。”她依旧不愿抬头。真不像她啊,自己这是在逃避吗?
“问点事情?”杜晋南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诗稿事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那件事你不都知道了吗?还有什么好问的?”
谢春语沉着头,一如既往地冷然:“你紧张什么?”她绕过杜晋南准备离开,“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等一下。”男生转身叫住她,“怎么了?你在生气吗?”
她可以很清楚地听见花瓣被吹落到头发上的声音。她向来都拥有极敏锐的感官,任何微小的细节她都不会放过。然而此刻,她却觉得,内里的某种情绪几乎要掩盖了外在的感知。
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举止明明与往时没有任何的不同。他究竟何出此言呢?
谢春语想要回头,却又忍住了。
“怎么可能。”谢春语自语般地轻笑一声。
正赶上了下课的时间,谢春语走在逆流中,脚步缓慢却平稳,仿佛周身并无他人。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杜晋南确实看穿了她的想法。
她确实在生气。
因为杜晋南的谎言。
真相已然明了。根据叶子惜所说,那晚杜晋南因为年级会而晚回,就算他们是在十点二十分离开人文楼的会场,回到寝室最早也应该十点半了。虽然学校大多数寝室楼是在十点四十分锁门,但会议室所在的四号楼却是例外。因为四号楼一楼有许多学校组织的办公室,里面保管着一些重要文件,因此会比其他寝室楼早十五分钟关门。也就是说,杜晋南在那个时候是无法进入那个会议室的,因此他根本不可能是作案者。根据她第一天接手这个事件所了解的情况,那个会议室一直到四号楼锁门之前都在被使用中。而唯一有可能在十点二十五分之后进到会议室里的人,就只有本身住在四号楼的江悦萌。
可是,可是既然那被撕去的上半部分诗稿会在杜晋南手中,那就说明杜晋南已经知道了真相。但尽管如此,面对谢春语的说辞时,他却为江悦萌担下了所有罪责。
这算什么?明明知道她的推理是错误的,看着她自以为是振振有词,他却这样顺水推舟地承认了。他当时是以什么心态看她的呢?真是太可笑了。
那些曾让她感到久违的动容的话语,也全部都是谎言。
欺诈师,伪善者,杜晋南。
她怎么可能不感到气愤?
谢春语停下脚步,紧紧攥住双拳。
杜晋南,你为什么……
突然,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溢出。
怎么回事?
她抬起手抚了下脸颊,竟然是湿润的。
她哭了。
为什么?
她明明只是因为杜晋南欺骗了她而感到生气而已。在她的认知里,人会因为悲伤而流泪。可她此刻并没有这样的情绪。
她用力地擦拭着双眼,可是眼泪还是簌簌地往下落,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怎么了……
她倏地停住动作,双臂垂落下来,无力感渐渐蔓延到全身。
杜晋南。
你就真的这么喜欢她吗?
(五)
煦风和暖,青空明澈。谢春语站在教室门口,阳光照在后背上,让人觉得慵懒惬意。东风渐移,木叶愈繁,真是好时节。
这一天,正是杜晋南这一届人退社的日子。
他走上讲台,看见台下数十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的一刻,竟蓦地严肃起来。
“非常感谢各位来参加我们主持的最后一次会议。在文学社的两年半收获了很多,不仅是自身素养的提升,更有一群志和道同的友人。”杜晋南低着头,仿佛背诵一般流利却生硬地说着准备好的发言稿,“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与各位一起共度的时光,所以……”
正当台下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杜晋南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是因为忘词还是发现了气氛的诡异,他突然一下扑在讲台上,久久埋头不起。
坐在台下的肖予轻笑着摇摇头,他起身走上讲台,轻拍了一下杜晋南的肩,低声道:“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就好了。”
杜晋南暗自长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抬起头来面对众人,他推了下眼镜,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退社。”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但杜晋南没有理睬,他的目光也不再闪躲:“其实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到了大三就一定要退社这个规定。有人说是因为要把锻炼的机会留给后辈,有人说是因为这个年纪应该更多地考虑自己的前途。可我觉得这些完全不矛盾。你们可以把我的名字从社员名单中移除,但我还是会一直跟着你们。”
“我杜晋南,永不退社。”
台下一片阗寂。终于众人在微愣一瞬后,齐齐响起掌声。
肖予突然猛拍了杜晋南的后背,笑道:“真是拿你小子没办法。”
“还是老样子,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杜晋南整理散会后的教室,经过门口时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谢春语正倚在门边浅浅笑着。
“你,你怎么在这?”
“一开始就在啊。”她微叹一声,轻轻摆了摆手,“你的观察力还真差啊。”
杜晋南撇了撇嘴:“是又怎么样?你又为什么会在这?”
“作为一个称职的旁观者,当然要看到最后了。”谢春语将头靠在门框上,闭上双眼,语气仿佛喟叹:“这件事不该有个结尾么?”
杜晋南想起那晚在四号楼遇见她,蓦地感到危机:“你该不会是来告诉肖予他们诗稿的那件事吧?”
谢春语立起身,正视着他的眼睛,微笑道:“领悟力倒是不错啊。”语毕,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边对着另一边的叶子惜招了招手边走了过去。
“等一下。”杜晋南立刻转身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如果你一定要说的话,就告诉他们你第一次推理的结果吧。”
他的神情让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江悦萌的那个晚上,杜晋南看着心爱的女孩,那样认真得不带其他情绪的目光。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舍却一切,心无旁骛。
谢春语没有理会他,只是甩开了他的手。
叶子惜一下跳到他们面前:“怎么了怎么了?晋南你干嘛呢?”
“诗稿的事情我已经……”谢春语刚开口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她蓦地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杜晋南竟然为了维护江悦萌做到这种地步。
“你干嘛……”只能从缝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谢春语挣扎着用手肘击打身后人的腹部,然而杜晋南却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啊哈哈……”杜晋南讪讪地干笑了几声,试图将谢春语拖走。
叶子惜看着眼前莫名其妙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
“晋南。”
她的声音还是这样明媚轻和,就像这四月的天气,让人在不自觉中放下防备。
“晋南,住手。”江悦萌走到杜晋南身边,将杜晋南捂住谢春语的嘴的那只手缓缓移开,“不能这样对待学妹哦。”
谢春语一把推开杜晋南跑到叶子惜身边,可她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旁边的女孩。
她也很明白,江悦萌将要做什么。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呀?”叶子惜一筹莫展地看着面前的三人。
“很简单啊。”江悦萌耸了耸肩,“因为谢春语已经查清了诗稿的事情。”
“等一下。”杜晋南拉住身边的女生的手腕,对她摇了摇头。
江悦萌低头,闭上眼浅浅笑着。
“没事的,晋南,这件事不解决的话,我也不会安心。”那像是从比喉咙更深的地方发出来的声音,更加地沉静与温柔。
“撕掉晋南的诗稿的人,是我。”
(六)
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无论人事如何变化,从这个角度望去的景致依旧是这般,依旧是湖山长青,日月永照。
是不是到了明天,今天的认知就会被推翻?是不是到了明天,身边的人也不再是今天认识的这副模样?
身后的树丛一直在发出簌簌声响,杜晋南轻叹了一声,不耐道:“喂,你早就到了吧?为什么不出来?”
果然,从中走出的女孩清理着身上的断枝残叶,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报复。”
还是这样直白。杜晋南一时间有些无语,不过仔细想想自己也是无可辩驳。
“那天,真是抱歉了。”
谢春语理着衣服,并没有看他:“那我就原谅你吧,毕竟我是个胸襟宽广的人。”
还真敢说啊。杜晋南知道在言语上他永远无法占领上风。
“所以呢,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全是。”谢春语转过身背对着他,“陪我走走吧。”
“啊?”她的行动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只是还没等他答应,她就已经自顾自地向前走了起来,杜晋南只好追上去,跟在她身后,“到底什么事啊?那件事现在是真的已经解决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啊。我已经全部都清楚了。”
“全部?”
“对,全部。”
“真的假的?”的确,她的洞察力总是令人出乎意料,仿佛她就是当事人一般。可也正因为是她,那个永远以自我为中心的女孩,怎么可能体会到那样复杂却又真实的内心?
“那我问你,悦萌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春语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也是那样直接地看进他的眼睛。
杜晋南曾在醉后向众人许诺,若他在樱花诗赛中获得一等奖他便要向喜欢的女孩表明心意。或许杜晋南本人都已经不记得这个承诺,可只怕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吧。江悦萌害怕这件事的成为现实。
江悦萌喜欢杜晋南,她也明白对方的心意,可她却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成为他的伴侣,因此也害怕面对杜晋南的感情。为此,她铤而走险,直接使杜晋南无法参加比赛。
江悦萌指责她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可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吗?不想伤害自己而去伤害他人,以极其别扭的方式。所谓的“人”啊,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不是为了自己的。
谢春语转回头看向前方,那里有沿岸的街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你自己去问她。”
“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是知道啊,但我不想告诉你。”
果然不该和她较真。杜晋南低头轻笑了一声,偏过头随意看看湖景。
在那空无一物的墨色镜湖之上倒影着对岸的灯火万家。是啊,在每一盏灯光之下,尘世间无数的人们都在过着彼此毫不相干的日子,拥有着幸福又或是不幸的人生。
谢春语注意到对方片刻的沉默,她稍稍放慢脚步,与他并排而行。她微微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眸里的点点星光和沉沉寂色。
“这种景色,要是一个人看,是不是会有点寂寞啊?”
杜晋南像是梦中惊醒一般,他略有些惊讶地看了谢春语几秒,唏嘘般地浅笑道:“是啊。”
“还好现在不是一个人。”
杜晋南觉得没有人可以预料到她的下一步行动。总是让人感到冷静淡漠的女孩,偶尔也会冒出几句温暖的言语。
谢春语轻闭着双眼,淡淡地微笑着。
他此刻就在她身边,这样踏实的真实感,她觉得很好。
我是否给你留下无可取代的回忆呢?
我是否成为了对你来说特别的人呢?
我是否能让你更加幸福呢?
她感觉到头顶漫天铺陈的星河,风吹过树叶发出像下雨一样的声音,身边有骑单车的男生呼啸而过,留下几句浅淡的歌谣。
有些话在心里反复咀嚼,却又必须缄之于口。
“杜晋南。”
“嗯?”
“你觉得你现在是个幸福的人吗?”
他觉得仿佛是一个郁结已久的心结突然有了松动。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仿佛是一件极其遥远的事情,可就在被问及的一瞬间,它仿佛就近在咫尺。
谢春语。她并非他的知心人,却总能触及他心中最易动摇的地方。
他看见她轻轻挽了一下头发,转过头来对他微笑。就是那一次,同样是在湖边,同样是在这片夜空下,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的模样。仔细算起来,时隔不过一个星期,却仿佛是件很久远的事了。
“我大概,真的是个幸福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