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一天,从早上抽血开始。
6:20,护士推门进来,叫到我的名字,把我从睡梦中拉回了现实。她走到我的床畔,哗啦啦撒下13个采血管,问我:“没吃东西没喝水吧?”我迷迷糊糊地点头,心想我这不是刚被你喊醒嘛,哪里来的时间吃东西喝水。握拳,消毒,闪着银白色光泽的针头刺进皮肤,暗红的血液顺着针管流进采血管中,汩汩。数不清究竟是几管血之后,护士开始揉搓我的血管,可血液就像害羞的小姑娘,再也不愿露面。无奈,只好先拔针。护士说,我们换个房间,去采血室继续,这次坐着抽血。于是按着针眼走到走廊尽头的小屋子,坐下,再一次伸出胳膊。这时我突然觉得有些心悸,“我好像有点低血糖了”,我对护士说。紧接着,我开始眼冒金星,随即眼前一片漆黑,险些晕倒在地上。护士姐姐抱住我,让我倚靠在她的身上,扶我回到病房。十几米远的距离,我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躺回床上,恍惚间感到护士把一根吸管放到我的嘴边,一股冰冰凉甜丝丝的液体顺着我的喉咙流进身体。几分钟之后,我终于慢慢恢复了清醒的意识,眼睛也能重新看到东西了。手指被飞速地扎了一针,取指血测血糖。“啊呀!这么低!”我听见她喊。测血压,“啊呀!这么低!”她又在喊。两个护士在我身边忙来忙去,关切地询问我的状况,乱作一团。护士姐姐说,剩下的血,只好等明天早上继续抽了。唉,这鸡飞狗跳的一早上!
八点,医生来查房。呼啦啦走进来六七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其中一位医生问我:“你愿意再跟我们说说吗?你为什么会住到这里?希望我们怎样帮助你?”面对这么一大群人,我挠挠头,哑口无言。憋了半天,突然蹦出来一句话:“帮我开个假条好吗?我今天要出门上课。”医生:“......”她们临走前,我看到一位年轻的医生无奈地看着我,摇了摇头。她的神情,大抵是无计可施的老大夫面对一个绝症病人的样子。可是我也很无奈啊!你们一大群人鱼贯而入,想让我重新撕开伤口,我做不到啊!
九点多,手忙脚乱地经过本人签字、家属签字、护士签字、医生签字之后,我终于被批准出门。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发卷子、算成绩、讲课......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台永远旋转但即将报废的机器。工作,工作,工作......(所以我住院到底是来干啥的?)
上了三节课,试卷讲评,喉咙在冒烟。收到领导发来的微信:
“17-21号你有空吗?”
“我有入职培训。”
“8月4号阅卷,不接受请假。”
“好......”
“把这个表格填好。”
“好......”
“这个月工作量发给我。”
“好......”
坐车回医院的路上,好几次按捺不住想要打开车门跳下去的冲动。唯一可以劝住自己的理由是:别跳,死不了死不了,还给别人添麻烦......
我透过车窗看路边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老老少少。我有些羡慕那些已经退休不需要再工作的老人,可是他们的精力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去做更多的事情、去体验别样的生活了。我也羡慕那些刚刚牙牙学语的孩子,可想想自己儿时的经历,没有自由没有温柔,充满了怯懦恐惧和不解,倒也并不令人神往。我的青春时光淹没在无边的学海之中,而我未来的人生,又将埋葬于无尽的工作当中。想来人类社会真的很残忍,只有老幼病残才能摆脱工作的折磨,却又丧失了自由。而处于生命旺盛阶段的人们,需要将大把的光阴牺牲在工作战场上。有时候我觉得,一定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统治着宇宙万物,我们都是它的奴隶,为了打造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而消耗着生命与时光。人类,就是工具啊。
我不止一次地问别人,为什么要活着?其中有一个回答让我印象深刻:活着,是为了传宗接代以便让人类物种延续啊。归根结底,每一个小小的生命,都要奉献于人类整体的利益。个体,从来都不是值得被珍视的东西。
那么,作为人类物种的组成之一,我,是不是可以用死亡作为反抗的筹码。在由千千万万个体组成的庞大机器中,我只是其中一个零件。现在,我想要拆掉这个零件,即使微不足道,至少也会成为撼动庞大机器的一颗微粒。如果,人类能够蓄谋一场盛大的集体死亡,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病中碎笔(三)| 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