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在知识爆炸和科技迅猛发展的今天,大学作为培养人才、推动科研和创新的重要基地,其作用和地位愈发凸显。然而,正如硬币的两面,大学在承担这些崇高使命的同时,也面临着自身结构和文化上的挑战。今天,一读EDU(yidu_edu)与您分享林建华先生的文章,深刻剖析了大学在教育改革和治理体系变革中所表现出的保守性,以及这种“惰性”对大学发展的深远影响。这篇文章不仅是对大学本质的一次深刻反思,也是对教育改革和治理体系变革的一次重要讨论。
林建华,北京大学原校长、浙江大学原校长、重庆大学原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未来教育管理研究中心主任,第十一届、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外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曾获国家杰出青年基金,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
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明确把教育、科技和人才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基础性、战略性支撑,强调要坚持教育优先发展、科技自立自强和人才引领驱动,从而加快教育强国、科技强国和人才强国建设。这不仅国家的教育和科技事业注入了新的动力,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大学是人才培养、科技创新和聚集人才最重要的交汇之地,承担着提升国民素养、提高国家竞争力的重任。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高等教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不仅建成了世界规模最大的高等教育体系,教育质量、学术队伍和学术影响力也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面对严峻的国际形势和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宏伟目标,大学面临的任务将更加重要和艰巨,使命和责任也更加光荣。这也要求大学要不断反思,更加清醒地认识社会学术组织内在的特征与规律、优势与不足,不断推进大学各个领域的改革,增强人才培养和学术研究的整体竞争力。
鲁迅曾有一段对北大的评价,至今还常常被提起。他讲:“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这是鲁迅在1925年,应北大学生会之邀,为北大27周年校庆写的一篇文章《我观北大》中的一句话。鲁迅的感慨,源自北大的变革和对旧势力不懈抗争。他还讲:北大“虽然很中了许多暗箭,背了许多谣言;教授和学生也都逐年地有些改换了,而那向上的精神还是始终一贯,不见得弛懈”。的确如此,自蔡元培先生担任校长之后,北大冲破旧习,革除弊端,实行教授治校,广纳各方英才,从一所懒散腐朽的旧学堂,转变为充满生机活力的现代大学。蔡元培“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思想,像一股清流,打破了心灵枷锁,解放了人们的思想,使北大站在了中国思想启蒙的最前沿。孕育了新文化,发起了“五四运动”,在中国最早传播了马克思主义等等,如果从一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转折作用”的贡献看,除了北大,在全世界“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了。
鲁迅对北大的评价,给人一种印象,似乎大学都应当是富有变革精神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在很多方面,大学是相当保守的。特别当涉及学校的组织构架、教育模式、制度体系等基础性问题时,大学的“惰性”是相当惊人的。世界上恐怕还没有其他机构,能够把自己组织构架、组织文化和工作模式保持近千年不变,并以此为骄傲的。因此,人们可能会感到奇怪,大学一直崇尚创新,也一直以鼓励和保护创新精神为己任,而且,大学每天都在不断地产生着新的社会思想、前沿科学和未来技术,但为什么还会有如此大的“惰性”呢?这还是要从大学的底层逻辑说起。
01
大学“惰性”的缘由
我们先看看与大学相关的各利益群体的基本诉求。与大学教育相关的利益群体包括政府和社会公众,当然还有大学本身,以及大学的教师和学生。政府和社会公众是大学的主办者和资源的提供者,也是大学服务的对象。对于政府而言,大学的教育和学术研究是国家竞争力的基础,大学不仅应当提高国民的素养和品格,还要为国家的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人才和学术支撑。而社会公众的诉求更加实际一些。因为人们的兴趣、秉性和志向各不相同,社会公众所希望的大学教育,应当是多样化的,应当是普惠的和有特色的,这样才能使所有学生为未来做好准备。政府和社会公众的这些诉求,都是通过大学来实现的,而且,随着国家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大学教育的要求越来越高。这要求大学必须要不断变革,增强活力,更好适应国家和社会公众的实际需求。从这个意义上讲,政府和社会公众都是推动大学变革的外部力量。
大学的基本职责是保护和传承人类知识。随社会发展进步,大学的使命也在不断演化。从19世纪开始,大学与社会的结合更加紧密,其职责也逐步拓展,承担起了学术研究和服务社会的责任。但如果我们审视今天大学的制度和文化,就不难发现,其内在逻辑仍然是很传统的,与早期大学并没有太大差别。我们知道,最早的大学出现在欧洲,是由学生或教师自发建立的,其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保护教师和学生的安全与自由。因此,大学从一开始就是由学者主导的,并一直保持了高度的自治。从历史看,自治对大学的生存和发展是至关重要的,既规避了社会政治动荡的风险,也保护教师和学生的自由,使他们能安心学问。但这种为自我保护而建立起来的自治体系,也使大学具有很强的“惰性”,因为从本质上讲,大学是在用学者的民主共治,去保护学者个人的思想和创造自由。也就是说,大学制度和文化的核心逻辑是释放个人潜力,并不要求对特定学术观点或组织变革达成任何共识。
大家可能已经看到了问题所在。从底层逻辑看,大学的制度和文化体系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统一体:大学是创新的,不仅是学术上创新,还要培养具有创新精神和能力的人;但为了鼓励和保护教师和学生的创造性,大学必须是自治的,也必须是由学者主导的;自治和学者主导,保护了学者的自由与大学的稳定性,但同时也意味着大学必然在组织上和文化上具有一定的保守性。如果用一句简单话概括:大学的“惰性”源于它对创新保护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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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惰性”的两重含义
对于大学而言,“惰性”具有双重特性,既有利,也有弊。在一个正常运行中的大学,它保护了学者的自由和创造性。但对于一个需要做出重大改变的大学,它可以阻碍大学的变革。如果一个大学完全独立和自治、受外界影响很小,其“惰性”可能会发展到极致,甚至可以摧毁大学自身。在中世纪晚期,欧洲的教会势力削弱,而民族国家尚未成熟,大学几乎是完全独立的。长期的养尊处优、悠闲自得,使大学失去了早期的开拓精神,一些学校裙带关系盛行,与权势沆瀣一气,变得非常保守。以至于在16-17世纪的科学革命和随后的启蒙运动中,大学不仅没有任何贡献,反而成为旧传统势力的代表。很显然,经院主义统治下的旧大学,已经不能适应社会和学术发展的要求。但是,根植于大学底层逻辑的“惰性”,使大学无法实现自身变革,只能依靠外部力量。在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中,旧大学成为了革命的对象,所有的大学都被解散,代之以服务国家为使命的高等专科学校。拿破仑的大学变革,在摧毁旧大学的同时,也严重伤害了大学的独立性和学者的学术自由,因而并没有能够持续很久。但是,拿破仑大学应服务国家的思想,以及对旧大学的改造,动摇了欧洲的旧大学体系。在随后进行的德国大学改革中,洪堡在保持大学自治和学术自由的基础上,加强了政府的支持和监管,革除了旧大学的弊端,建立起了现代大学治理的新模式。
在现代大学的治理体系中,大学仍然是独立和自治的,这是保障学者学术自由和学术创造性的前提。但大学的独立和自治不再是绝对的,而是受到了很大限制。首先,政府的影响和干预加大。随着知识的重要性增加,高等教育成为国家责任,很多国家的大学或接受政府资助,或完全转变为公立大学。政府通过设立教育和研究项目或直接的行政命令,推动和引导大学的变革和发展。其次,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学校的数量快速增加,大学之间的竞争也愈加激烈。任何一所大学要获得社会资源,必须不断进行调整和变革,以满足社会公众的教育需求。竞争成为推动大学变革的重要力量。当然,这些外部因素还只是大学变革的必要条件。真正实现变革,还需要合理的大学内部管理体系,以及意志坚定和强有力的大学领导。
政府的干预可以促进大学的变革和发展,但如果把握不当,过度干预,也会伤害大学的独立和自治,进而限制或伤害大学的创造力和履行职责的能力。二战之后,欧洲社会的主要政治倾向是社会平等,而高等教育是社会平等的基础。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欧洲大学在很多方面都受到政府的严格监管,不仅招生和收费政策,还包括教师的聘用和薪酬等等。上世纪60年代,欧洲爆发了争取民主和平等权利的学生运动。在学生的压力下,很多国家都改革了大学的内部管理体制,教师、工作人员和学生都获得了平等参与学校管理的权利。严格的政府监管和泛民主的管理方式,保障了公民接受高等教育的平等机会,但同时也伤害了大学管理效率,使很多大学失去了竞争活力。从整体看,欧洲国家大学的教育和学术研究水平还是比较高的,但很显然,已经与美国有了一定差距。
美国的大学源于欧洲,早期也一直以欧洲的大学为榜样。作为移民国家,美国社会的核心价值是自由和竞争,这对大学的治理理念有很大的影响。早期的美国大学主要是教会和社会力量举办的,以私立大学为主,后来才逐步建立起了州立大学体系。在治理上,美国大学多采取独立于政府的董事会制度。董事会成员主要是校友或社会知名人士,他们认同学校的抱负和目标,也乐于帮助大学发展。董事会负责选聘校长、决定学校重大事务和帮助学校筹措资金,但并不直接干预校长的工作和大学的日常运行。在美国的大学治理体制中,政府并不干预大学的运行,校长有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间,使其可以根据自己的办学理念,改造、运行和发展大学。
任何国家的大学治理体系,都是基于所在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价值。美国充分利用了自由和竞争的社会价值观念,建立起了市场竞争与政府宏观规范相结合的治理体系。激烈的竞争要求学校始终保持强烈的危机意识,以及对新需求、新机会的高度敏感性,抓住一切机会,把大学办的更好、更有特色。当然,大学之间的竞争也不是无序的,需要一定的管控和约束。这就要求发挥政府的作用。政府可以通过宏观规划、办学规范和资源配置,使大学之间的竞争有序进行。尽管如此,过度竞争的问题仍然不时出现。例如,最近一些年,一些学校花重金聘请优秀学者,建设豪华校园环境,以吸进优秀学生和社会资源。这使美国的大学教育成本居高不下,给社会和学生造成了巨大的财务负担。另外,过度竞争也会促使学校将教育资源集中在热门领域,这也会造成社会资源的浪费。
03
大学变革的内在动力
合理的大学治理体系只是变革的外部环境,实现变革还需要合理的内部管理体系和杰出的领导。蔡元培是一位非常杰出的校长,他对大学的治理和文化有深刻的理解。更难能可贵的是,蔡元培校长是在异常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推进北大变革的。面对百废待兴的北大,蔡元培校长力推“教授治校,民主管理”制度,建立教授评议会,民主审议和决定学校的重大事务。在早期的教授评议会中,持各种观点的教师都有,有力主新文化的,也有坚守旧文化的,有激进的,也有稳健的。很显然,这样一个评议会,是不可能对任何文化和学术观点达成共识的。但也许这恰恰是蔡元培校长希望的:从制度上保障“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理念。这种制度文化,保护了教师和学生的创造性,使各种社会思想在北大萌发成长。当然,北大当时的治理体系并不完善,特别是在社会动荡年代,人们是很难安下心来做学问和学习的。胡适先生曾回顾道:“我们今天反观北大的成绩,我们不能不感到许多歉意。我们不能不说:学校组织上虽有进步,而学术上很少有成绩。然而我们北大这几年的成绩只当得这几个字;开风气则有余,创造学术则不足”。但是,蔡元培校长的办学理念和制度设计,抓住了大学制度的核心逻辑,为北大乃至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进步,奠定了很好的制度和文化基础。
蔡元培
今天的大学变得异常庞大,特别是研究型大学,不但承担了多重职能,各群体的诉求也不尽相同,因而大学的“惰性”也更大一些。譬如,人才培养是学校的核心使命和主要责任,但在研究型大学中,教师的首要诉求是个人学术发展,他们更忠于自己的专业领域,而不是学校。有人曾笑称:当教师不再关注学生,就成为研究型大学了。因此,改变教师对学生和教学的冷漠状态,是研究型大学教育教学改革的关键。很多欧美的研究型大学,都明确规定了教师的教学责任,薪酬也被视为教学工作的报酬,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教师的教学行为。但教学是一件很难评价的事情,教学改革更是一件需要高度责任感和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仅凭制度性压力是不够的,还需要创造激情、成就和荣誉。在以往的教育改革中,一般的套路是政府下文件立项目,学校写计划报方案,再把任务分解到各院系,最后写总结应付了事。实际上,如果没有真正调动院系和教师,改革只能是一头热,虽然各方看似都完成了任务,项目也做了验收,交了差,但没有真正解决教育的关键问题,看似轰轰烈烈,实际却虎头蛇尾。
根据一些学校的教育改革经验,在交叉学科领域设立专门的人才培养项目,是一种激发教师创造热情,为学生提供更多选择的好办法。北大通过设立了古典语文学、整合科学、古生物学、国际组织管理、国家发展研究等多个新教育项目,调动了教师的教学积极性和荣誉感。重庆大学根据重庆市的产业特点,建立与企业合作(COOP模式)培养汽车专业学位研究生的项目,使学校的教学和学术研究与企业紧密结合。这些交叉学科的人才培养项目,不仅拓宽了学生学术视野,也为教师提供了一个机会,能够把自己的学术兴趣与教育理念结合并展示出来。对教师而言,教学不再仅仅是简单地传授知识,而是新的人才培养探索,从学生的成长和体验中,教师可以感受到所付心血的回报和成就。人们可能认为,跨学科教育项目仅仅是个例,而大学的人才培养仍然以传统专业为主。我以为,这可能正是中国大学需要改变的地方。我们的确需要传统的专业人才,但他们的培养不应只按一种固定模式,而应更加多样化、个性化。各专业的教学计划和培养方案,都应当为学生开辟跨学科学习的通道,要使我们的大学教育成为师生共同探究、共同成长、激动人心的人生旅程。
引入竞争机制也是克服教学改革“惰性”的方式之一。在多数中国大学中,学生在入学前就选定了所学专业。而且,大量的专业课程和严密的教学安排,使学生很难在中途转系转专业。这种僵化的教学管理模式,不仅忽视了学生的兴趣和选择权利,也助长了院系和教师“惰性”。在最近的一次教学改革中,北大放开了限制,允许学生在全校范围内自由选课和转系转专业。学生的流动,给院系和教师造成了一定的压力,唤醒了他们的危机意识和紧迫感,促使他们更加关注学生,更加关注教育,并努力改变教学内容和方式,为学生提供更好的学习和成长体验。
04
总结
“惰性”是大学的本质属性之一,是保护学术自由和学术创新制度的必然后果,当然,它也反过来会阻碍大学的变革和创新。政府和市场竞争是推动大学变革的外部力量,但它们同样也具有两面性。政府过度干预和越俎代庖,会伤害学校的独立和治理能力;而过度竞争,也会使学校片面追求指标,偏离宗旨和初心,浪费宝贵的资源与精力。因此,在大学的改革中,我们必须认真研究大学治理体系的底层逻辑,真正理解大学“惰性”与创新之间的辩证关系,既要发挥政府的导向作用,利用好竞争的推动作用,以破除大学改革障碍和“惰性”,但也不能过度干预大学的运行和管理,使大学失去对学术和教学自由的保护功能,这只会扼杀大学的创造潜力。换句话说,我们不仅要破除大学的“惰性”,还要在一定意义上保护大学的“惰性”。
原文刊载于《教育国际交流》2023年,第一期,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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